劉凝慧:當聖詩聖樂與粵音粵韻互相擁抱時
三個「第一次」的震撼
牛仔漫畫是我學生時代至愛讀物,其中一則令我畢生難忘的故事裡,牛仔高歌:「笑笑顧娘,清租希創……」,兒時的我逐字逐字「朗讀」著這些歌詞,懗然發現自己竟在「唱」出「小小姑娘」這首家傳戶曉的兒歌-即「小小姑娘,清早起床」!這個經驗帶給我無比震撼!這亦是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旋律與粵詞微妙的關係。
長大後,我在美國聽到一位當地土著基督徒馬可的分享,他講述到當年宣教士為他們帶來福音,同時也為他們翻譯了不少詩歌。然而,宣教士當時也許未有注意到土著的語言是聲調語言[1],所以,他們所翻譯的歌詞的聲調與詩歌的曲調並不協調-即我們粵語所謂的「唔啱音」[2]。現時馬可正進行詩歌重譯工程,但由於土著中的長老輩已習慣原先版本,要他們頌唱重譯版本可能令他們感到被冒犯或不能投入。馬可便慢慢地透過非正式聚會向弟兄姊妹推介新譯詞,一步一步累積頌唱新譯作品的經驗。這是我第一次得悉世界上有另一族群與我們廣東人一樣,同樣要面對旋律與詞音不和諧這掙扎。
又有一次,從iPod中聽到一首我並不熟悉的粵語聖詩,我全神貫注地聽,但令我震驚的是我竟然一個字也聽不出什麼意思!我重複聽了好幾次,結果也一樣,我心裡既沮喪又難過。這是我第一次深深感受到「唔啱音」的詩歌所帶來的無奈與距離感。
時代的變遷
近代宣教學上有「心靈語言」(heart language)一詞,意指個別族群所使用令他們感到最貼心的母語或方言。對我們而言,九聲粵語[3]就是現時大部份香港人的母語。早年宣教士主要在內地服事,合作同工及服事對象以操普通話及其他方言的信徒為主;所以,早期聖詩的翻譯並未以廣東話作為重要考慮,這也不足為奇。然而,聖靈一直保守宣教士翻譯的聖詩,並藉此餵養了不同年代的信徒。無可否認,當年來華的宣教士已盡了他們最大努力將美好的詩歌傳授給華人教會。時間巨輪不斷推進,隨著粵語流行曲於七十年代興起,說粵語的新一代香港人亦已成為「粵語流行曲原居民」-即那些從未經歷過沒有粵語流行曲年代的新一代;再經過八十、九十年代敬拜讚美浪潮的洗禮,這些時代的洪流匯集,現在或許也是合適的時間去認真思想當前會眾頌唱詩歌的情況與機遇,思想神所交付予這一代信徒的使命。
粵音與旋律
當音樂旋律遇上粵音粵韻,往往會出現音樂與文字「相爭」的情況,因為音樂本身已有旋律,但特定意思的粵語句子亦有其既定「旋律」,例如:要說出「旋律遇上粵音」,其實大概就已經唱出了「do so mi fa mi so」的旋律出來了。粵語歌多是「先曲後詞」,鮮有「先詞後曲」。翻譯詩歌則比填粵詞更難,因音樂旋律及歌詞意思已定,如要再處理粵音的高低,便要同時顧及這三方面的考慮,並且使剛才提及的那「兩個旋律」能夠「共舞」。所以,對於我們以廣東話為母語的人來說,要實踐「音樂為歌詞服務」是有實際難度的。未有處理「兩個旋律」相爭這情況的翻譯詩歌,難免成為教外人(甚至信徒)的笑柄,因為這不是在日常文化中粵語歌曲呈現的樣式。不過,有時候亦可能並不是翻譯的問題,而是因為我們把普通話譯本的聖詩或敬拜讚美詩歌,直接以粵語唱出,因而產生「唔啱音」的情況。然而,由於「唔啱音」的詩歌已沿用多年,它已幾乎成為一種風格:教會音樂是「唔啱音」的。
「唔啱音」的迷思
弟兄姊妹或許一直對「聖詩唔啱音」這現象有一些迷思,筆者盼可在此進行一些探討及反思。
迷思一:「存留下來的聖詩是神聖的『聖物』,重新翻譯歌詞的做法會破壞其神聖。」
長久以來,不同詩集的編輯對同一首詩歌的歌詞都可能會作出不同的修訂,因此,我們無需「聖化」任何詩歌版本。若我們「聖化」任何人或物,亦會容易落入廣義上「拜偶像」的纏擾。還記得和合本聖經曾是中文聖經的唯一譯本。當首次有新譯本推出時,弟兄姊妹都不知所措,十分抗拒。可是現在譯本愈來愈多,而當我們明白到不同譯本背後也有不同考慮後,大家反而為可從不同譯本的互補中得到益處而感恩,對神的話語有更豐富的理解。同樣,一份忠於原歌詞的譯詞相信亦可為信徒帶來如此的好處。
迷思二:「聖詩『唔啱音』是正常的。」
有些人先入為主,習慣成自然,因而有這樣的迷思。他們甚或認為跟流行曲同樣的「啱音」的詩歌,是世俗的,是不屬靈的。這觀點的問題在於對操非聲調語言的人(例:以英語為母語的人)而言,無論唱流行曲、或是唱詩歌都是一樣,所以屬靈與屬世,根本就不是以「啱音」與否去衡量的。反而,我們實在需要認清那些東西只是習慣,那些東西才是重點所在的。
相反來說,有人認為現時一些「唔啱音」的詩歌有意無意間「褻瀆」了主的威名,因為詞音的高低沒有被好好處理,於是唱出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意思,甚至是粗言穢語。篇幅所限,此處只能舉出最經典的一些例子:耶穌是「主」(音:豬)、神很「慈愛」(音:痴呆)、主「能夠」(音:變成了粗言穢語)、「聖」(音:星)靈等等。有時當我聽到有人在傳銷電話中稱呼我為「劉英偉先生」時(因他們在看我的英文名Lau Ying Wai而嘗試說出我的中文名,但卻毫無頭緒),我都會不悅他們亂讀我的名字,感到不被尊重。那麼,我們是否更應準確地唱出神偉大的名字呢?論到粗言穢語,可能有人會認為只要主觀地知道自己不是在唱「粗言穢語」便可以;但是唱了粗言穢語的「聲音」來,卻是客觀的事實!如果唱詩歌亦是我們基督徒向未信者見證神的其中一個途徑,我們便應再思這個客觀事實會帶來甚麼影響。
迷思三:「粵語中的『上聲』[4]特色不利發揮頌唱技巧,甚至有損聲樂的美學」
有些人因有這想法,即使遇到粵語中的上聲字也會自然不用上聲發音,或因為音高不對[5],所以不能發出上聲,所以,在某些音的位置,「主」便變了「豬」或「注」等。個人認為,我們今天所擁抱的是西方音樂美學的標準,是唱外文的標準,僅僅以此來評價完全不同系統的粵語,說不過去。若我們先認識上帝,而不是西方音樂,那麼,我們又會否自然地向祂唱出「唔啱音」的詩歌來表達我們的讚美,又或對上聲字有反感呢?
迷思四:「過去大部份聖詩都是『唔啱音』的,那是否都是錯了?」
有人抗拒新譯作品,認為這是對他們喜愛的聖詩的打擊及侮辱,亦好像在說他們過往錯誤了。但事實並不如此。情形就好像我們所喜愛的中秋食品月餅一樣,從前都是一個鐵盒,裡面放著四個標準樣子的月餅,大家對此都很熟悉;近十多年出現了各式各樣新款月餅,但這絕不代表以前所製造的月餅是「錯」的。況且,「傳統」月餅到現在仍有很多「粉絲」呢!所以,新譯本的出現,絕不表示以前錯誤了,而是在信仰本色化的思考引動下所發展出來的新嘗試而已。
迷思五:「『唔啱音』是有一些問題,但我們可多唱普通話聖詩或詩歌取代便可以了」
能以非母語頌唱詩歌,並不代表頌唱的時候是全無隔閡的。我曾任樂器考試傳譯多年,眼見那些以為以英語回答口試會得高分一些的考生,往往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能以英語說出答案;有時考官看到他們苦惱的樣子,都要求他們以粵語作答,而他們就能立即答出來。運用非母語是很難做到「零隔閡」的,而以非母語頌唱詩歌亦然;即使技巧上掌握了如何以非母語頌唱,但心靈亦未必能產生預期的共鳴。
迷思六:「要翻譯出『啱音』的聖詩困難重重,甚或會吃力不討好,是否應放棄呢?」
困難與吃力不討好也是真實的。然而,在信仰本色化的路上作出探索及嘗試,實在是自然的歷程,也有深遠的價值和影響,是我們該做的事,所以,即使困難重重,舉步維艱,進展緩慢,也是十分值得的。
「唱啱音」的聖經基礎
以上回應了六種迷思,接續跟大家探討頌唱粵語詩歌時「唱啱音」的聖經基礎。
萬族萬國的敬拜
主曾用自己的血從各族、各方、各民、各國中買贖了人類,叫他們歸於神(啟5:9)。基督的身體只有一個,然而,各族、各方、各民、各國這描述是指向一幅百花齊放的圖畫。從語言的角度看,每種語言都有其表達的特色及重點,所以,萬族萬國的敬拜必然是以最豐富的語言效果及內涵去敬拜無限偉大的真神,是多元而合一的敬拜。粵語既是神的創造,在這幅圖畫中必定有其位置。神給予我們富有音樂感的聲調語言粵語為母語,會希望我們如何將其運用來敬拜及讚美祂呢?我們又可以怎樣學習欣賞神所賜的這份禮物呢?
全人全心的敬拜
近年開始在港流行的「分子料理」,是要以信心與想像來享用的食物,因為食材的味道、口感、質地、樣貌完全會被分解,然後再重組成為一道新菜,例如:泡沫狀的馬鈴薯或外型如蛋黃的小籠包等。我們吃分子料理時,雖知道自己在吃什麼,但眼睛所看見的卻是另一回事。這經驗與我們頌唱「唔啱音」的詩歌有點類似:我們雖然知道自己在唱什麼,但耳朵所聽到的卻是另一回事,例如:頌唱「祢真偉大」這詩歌的副歌時,我們知道自己在唱著「我靈歌唱」,但耳裡所聽到的卻是「鵝靈個槍」,當中是需要運用一些想像力去確認自己所唱的是「我靈歌唱」!難怪有些弟兄姊妹常覺得唱了聖詩一遍,雖然對旋律有一定掌握,可是對歌詞的內容卻有水過鴨背的感覺,不能牢記歌詞,其中一個可能性,就是他們根本「聽」不清楚自己及整個群體在唱什麼。如果我們希望頌唱詩歌時能悟性(林前14:15)及感性(西3:16)兼備,上述情況對這兩方面可能會打了一些折扣。所以,如能將人的頭腦、心、眼、耳及口更緊密結連,深信必能鼓勵會眾更積極投入參與頌唱。
以愛相待的敬拜
另一個可反思的向度,就是「彼此相愛」的大誡命(約13:34-35)。主耶穌親自走到有需要的人當中,俯就卑微軟弱的人,祂的榜樣值得我們反思與學習。從我與弟兄姊妹接觸傾談的經驗中,發現有以下情況令弟兄姊妹在不同程度上未能全情投入頌唱詩歌之中:
- 有一些前文所提及的「粵語流行曲原居民」,他們對於「唔啱音」的歌曲感到非常遙遠及陌生,甚至不能接受或覺得很奇怪或「攪笑」
- 某部份非信徒確實需要多些時間適應頌唱這類教會詩歌
- 有人以此作為藉口不上教會
- 有人發覺頌唱有困難時,轉唱英文歌詞或在某些發聲令人尷尬的字眼便停下來
- 有人要為自己標示讀音才能頌唱相關歌詞,例如:看著「我靈歌唱」,他們便寫出「鵝靈個槍」才能唱出歌詞(這情況或許有點誇張,但可是真人真事!)
雖然上述某些情況只是個別例子,但若果與旋律協音的粵語詩歌可幫助這些弟兄姊妹更投入敬拜讚美,再加上考慮到新生代及未信者的接受情況,開展重新翻譯的工作亦不失為一件美事。
善用恩賜的敬拜
語言、音樂與翻譯的技能都是神所賜給我們的禮物,如果我們能好好利用這些禮物,把一些內容豐富、歷史悠久的詩歌重新翻譯為協音的粵語詩歌,從而使其繼續更廣泛流傳,造福更多弟兄姊妹,甚至是未信的朋友,這亦是我們善用恩賜彼此服事,作神百般恩賜的好管家(彼前4:10)的表現。
存道於心的敬拜
聖靈降臨在使徒身上,他們便用方言傳福音給不同的人聽(徒2:4),如果有更多「啱音」的粵語詩歌,相信在傳福音和信徒的靈命培育上必會利多於弊,因正如前文所說,以心靈語言頌唱詩歌可更讓人把信息「聽」進心內,產生共鳴,有助將神的道牢固地、豐豐富富的存在心裡(歌3:16)。若果我們在崇拜中所做的一切都應以道為先,為道而服務,那麼,任何對這方面有利的事情我們都應該努力嘗試,或給予鼓勵。再者,當我們正視「音樂必須為歌詞服務」時,或許應該更公平及客觀地去看看實況,究竟是「音樂為歌詞服務」,還是歌詞因要「臣服」在音樂之下而未能發揮完整的功用?
從萌芽到成熟
每一種文化運動必然經歷不同時期,包括萌芽期、醞釀期及典範形成期等。相信現時在詩集中大家耳熟能詳的詩歌都曾經歷時間的洗禮,才能流傳到今天。有人認為單從文學角度來看,新譯詞似乎沒有舊詞那麼清麗流暢,文學價值較低;可是,若果我們加上粵音協音的考慮,評審的尺度便不應只有一個向度!畢竟,重新翻譯「啱音」的聖詩仍然處於萌芽期,現時在坊間流傳的作品中難免夾雜了一些過份意譯或在各方面未如理想的譯本,但我們不應因嚥廢食,把所有新譯的詩歌都看成沒有存在價值或都是次等的。
結語
展望未來,我們期待有更多、更成熟的翻譯作品。就著粵音的特色,有些詩歌可能在這個考慮下是「不能被翻譯的」,以致並不是每一首外文詩歌都可以有一個協音的粵語版本。縱然如此,我們仍需在自身的方言特色及信仰本色化等考慮而盡點綿力,在翻譯詩歌上多走一步。為長遠計,會眾詩歌的來源除了翻譯的作品,亦應包含全新的創作。當然,個別教會的崇拜可根據自身的背景、歷史、恩賜及氣質等等去決定嘗試頌唱協音詩歌的步伐,無需勉強。真誠及更無隔閡的敬拜才是我們應堅持的方向,而不是某一個詩歌版本。今日,當我們誠實地面對以粵音粵韻頌唱詩歌的問題時,我相信以粵語為母語的信徒應繼續在信仰本色化這事上不斷反思與進步,因這並不是操外語的人可以為我們做的事情。或許我們現正處於詩歌頌唱的轉變期,在一切爭議之外,我相信不論是信徒或非信徒,都將會發現詩歌是可以比我們的前人所唱的更貼心,更令人振奮的。
求主興起更多有恩賜的弟兄姊妹願意投身翻譯與創作詩歌的事工以榮神益人!
[1]聲調語言(tonal language)即依聲調之相異而表達出不同之語義,而「非聲調語言」依聲調之相異只是表達出不同之語氣。例如:「wai」這個粵音就會因為高低音不同而成為威、位、畏、圍、偉、惠等不同意思的字。
[2]在本文,「啱音」與「協音」均指粵詞聲調與音樂旋律相協調,這兩個詞語會在本文交替並用。
[3]古代漢語的「平上去入」四聲,在粵語中都分為「陰」、「陽」兩類,就變成了八個聲調,而入聲甚至還有一個「中入」,加起來就是九個了。聲調是指一個音節(字)發音時高低升降的變化,具有區別意義的作用。這些聲調是關係性而不是絕對性的,而從某種程度上說,聲調是準確地說出粵語的關鍵。
[4]上聲字的特點是朗讀時有壓墜感,也有由下向上爬升的感覺,例如:主、喜、祢、偉…等。
[5] 參註3